地震的影响将持续3~5年,甚至更长时间
记者:今年下半年以来,中国西南部地区频发地质灾害,您连续亲历了贵州安顺、甘肃舟曲、云南贡山和四川清平的泥石流灾害。您认为造成这些灾害的原因是什么?
张洪涛:在这些地质灾害发生的第一时间,我陪同徐绍史部长赶赴第一现场,所到之处触目惊心。总体上看,一是全球气候变化加剧,极端气象异常,灾害性天气如局部干旱、局地强降雨、强热带风暴等频繁发生。舟曲泥石流发生后,当地一位70多岁的老人告诉我,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气象资料也没有记载,40分钟集中降雨量达70多毫米,这在当地历史上是十分罕见的,所以说突发性特别强。四川清平也是,灾害发生前大雨连续下了十几个小时,降水量达到二三百毫米。二是全球进入地壳活动频繁期,环太平洋地震带自然也进入活跃期,这是全球气候变化、地壳发生活动的大背景。三是我国复杂的地形地貌决定了地质灾害的易发多发。我国西部大部分地区处在印度板块与欧亚板块的碰撞结合带,地壳运动持续而剧烈,地层岩性复杂,深大断裂发育,沟谷纵横,山高谷深,近年来又受特大地震的影响,近地表岩体破碎、稳定性差。这样的条件使得区域地质环境极其脆弱,地质灾害极易发生。强降雨、持续降雨在这样的地形地貌条件下往往能在短时间内形成较强的地表径流,携带大量地表松散堆积物形成泥石流。另一方面,降水过程中的雨水下渗,使岩土体含水达到饱和状态,增加了自重,改变了自身的应力状态,其中的软弱结构面容易失去平衡,从而造成滑坡、崩塌等地质灾害。比如云南贡山泥石流灾害就属于这种情况。
同时,人多地少的基本国情决定了我国难以完全避免地质灾害。我国山区占70%,一些山区县城、乡镇和村庄就建在滑坡体或泥石流冲洪积扇上,由于多方面的原因难以搬迁,潜在大量地质灾害隐患,一旦成灾极易造成重大损失。
记者:我们在网上看到一些网友的评价,认为把今年的泥石流等地质灾害和两年前的汶川地震联系在一起,有点过于牵强了,您怎么认为?
张洪涛:泥石流发生的三大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是否存在“物源”。舟曲泥石流发生后,我们在当地仔细考察,在山上看到好多大理岩出现了裂缝,有的石头顺着裂缝掉下来,我们还看到了一些巨大的石块,最重的一块达620吨,这些都是地震造成的。所以说,汶川特大地震对地质环境带来了巨大影响,地震导致原有地质灾害隐患点不稳定程度增加,造成地表岩土体松散,成为泥石流的“物源”。
在震前,国土资源部已经对受灾区域中的41个县开展过地质灾害调查,查出地灾隐患点4929处,受威胁人口94万多人。地震发生后,国土资源部组织开展地质灾害应急排查,共排查出地质灾害点1.2万多处,危险性翻了一倍多。
专家估计这种影响将在震后持续3~5年,甚至更长时间。因此,震区的地质灾害防范是长期、艰巨的任务。
群测群防是现行条件下最有效的监测体系
记者:对排查出的隐患点,我们采取了哪些措施去监测和防范?
张洪涛:我国的地质灾害监测分为专业监测和群测群防两种方式。专业监测是依靠专业队伍,以专门设备和手段对地质灾害隐患点实施科学监测。群测群防工作是广大基层干部群众直接参与地质灾害点的监测和预警,及时捕捉地质灾害前兆、灾体变形、活动信息,迅速发现险情,及时预警自救。近年来,国土资源部共对全国1640个地质灾害高发县进行了排查,共查出约24万处隐患点,其中大型、特大型的有1.7万处。除三峡库区少量采取专业监测外,其余威胁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都纳入群测群防体系。我们组织了全国的18万名监测员,就在每一个点看着。应该说,专业监测和群测群防都不可缺少,它们可以起到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作用。
记者:在四川清平泥石流中,除在转移过程中躲避不及遇难的7人外,5400人安全转移,伤亡降至最低,被誉为是清平经验。您认为它成功关键是什么?
张洪涛:就是群策群防,昼夜值班,严防死守,敲锣打鼓,一家一家去叫。实践证明,群测群防是我国地质灾害防治的一大创举,是现行条件下最有效的监测体系。
群测群防监测员付出了辛劳,奉献了智慧,把地质灾害监测预警作为守护群众的“生命任务”,创造了很多奇迹,有的同志因此献出了宝贵生命。自1998年以来,以群测群防为主的监测体系在全国成功实施地质灾害避让5000多起,避免伤亡超过25万人。
近年来,国土资源部和相关部门采取了多项措施健全群测群防体系,全国共安装了10万余套裂缝报警器和滑坡预警伸缩仪,监测效率和预警水平明显提高;各地国土资源和气象部门通过电视、广播、手机短信等多种渠道发布地质灾害预报预警信息。据统计,2009年全国共成功避让地质灾害209起,避免人员伤亡14330人,避免直接经济损失1.6亿元。三峡库区已连续7年实现地质灾害零伤亡。尽管今年灾情严重,但成功避险也是历史上数量最多的,1~10月全国共成功预报地质灾害1133起,避免人员伤亡92945人,避免直接经济损失8.41亿元。
记者:当前我国的地灾监测体系还存在哪些问题?
张洪涛:目前,我们的监测体系还不十分健全。一是专业监测体系不健全,监测能力弱,一方面是专业监测覆盖的范围有限,在重大工程和威胁人员多的重大隐患点,在难以开展搬迁或彻底治理的条件下,需要开展专业监测;另一方面,专业队伍人员有限,技术设备水平不高。目前,除国家、省级和少数地市一级有专门的地质灾害防治机构并具备一定的监测能力外,很多地区都没有专门队伍。二是群测群防体系仍不够健全。地质灾害多数分布在山区,大多数是国家级贫困县,财政比较困难。群测群防监测员主要是兼职人员,大多为村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和村民小组长,也有乡镇干部、村民和县国土资源局、乡镇国土资源所工作人员等,少数地区有一点经济补助,绝大多数没有相应报酬,大多数群测群防员是在艰苦的条件下,冒着极大风险,义务承担地质灾害隐患的监测工作。我们将积极争取支持,为群测群防监测员提供部分补助经费、配备必要设施,通过培训提高队伍的防灾减灾能力,更大程度地发挥群测群防的作用。
此外,完善监测网络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需要更多的人力、财力投入。比如气象站设点应该更加科学,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也应设立气象站,而这些地方交通偏僻,要配套建设简易公路,还要设专人看护值守,都需要投入。这对于广袤的西部山区,存在实际困难。
灾后重建选址一定要慎之又慎
记者:对于居住在地质灾害多发区的居民,除了要时刻提高警惕应对灾害,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能避开这些灾害?是不是都可以进行治理呢?
张洪涛:要因地制宜。在我们认识到的、可以治理的地质灾害工程方面,必须狠下决心,加大投入,予以根治。对于暂时不能治理的地质灾害,只好采取搬迁、避让措施。其实,许多地质灾害是很难彻底治理的。比如云南贡江东月河谷流域,我们去现场看了,一个小型的滑坡,大概有200米长、数米宽,非常陡峭,根本无法治理,而这样的滑坡体到处可见。滑坡主要由沉积岩形成,是逐渐从海底、河底抬升起来的,层面之间因成分不同会产生滑动面,其滑脱过程是无法避免的。治理的办法是大概清干净以后增加它的坡度,但由于这个滑坡在山沟里,没有空间。还有一种办法是铆固,打很多铆钉进去,用钢筋和水泥把这一片和那一片固定住。这种治理很费钱,也不能彻底解决,如果不在城市里,或不在人口密集地区,根本不要去治理它。我的建议是能迁就迁,能避就避,跟大自然较劲很难。
记者:在搬迁选址方面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呢?
张洪涛:我国人多地少,尤其是西南地区,大多是山区,甚至有一块平坝,就能建个县城,十分狭窄拥挤。有些地方是不适宜人类居住的,或者说它的承载力没有那么大,不适宜那么多人住在那么狭窄、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就涉及到规划,所以我建议国家、省、地、县,层层把关,在搬迁和灾后重建选址时一定要慎之又慎,一定要反复评估、科学评估。
敬畏大自然,遵循自然规律办事
记者:地质灾害频发,除了自然因素之外,是否也有人为的因素?
张洪涛:对于突发事件的原因,从来是社会公众关注的热点。就拿舟曲来说,刚听到那里发生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时,我非常吃惊。在我印象中,那是一个植被非常好的地区,应该说水草丰美,史称“陇上江南”。但从上世纪50年代“大跃进”开始,为支援国家建设,这里开始了林业开发,舟曲县大部分财政收入来自林业,舟曲的森林覆盖率有较大的下降。过度砍伐必然造成水土流失,山上的石块裸露,为灾害埋下了伏笔。幸运的是,1998年国家发布禁令,这些地区逐渐退耕还林恢复植被,20多年来森林覆盖率有了明显回升。再过20年,这里的植被将成气候,会极大地增强水土保持和抵御地质灾害的能力。此外,另一个被广泛讨论的原因是白龙江上的水利工程负荷过重,据说白龙江大大小小的水电站共有上千座,位于舟曲段的就有36座,对这一点我没有具体的数据,你们可以进一步了解。但是,不管有多少水电站,到底动了多少立方米土,扰动了多少地质环境,需要事实说话,需要详细评估。我个人很反对在这种深峡谷地貌、生态极脆弱地区去建水电站。建水电站对经济是有促进,但要评估弊大还是利大,如果造成的灾害损失,用赚的钱都弥补不过来,就得不偿失。
近些年来,我国城乡快速发展,但由于对城乡建设、农村居民点建设、重大工程建设等地质勘查和评估重视不够,也埋下了大量地质灾害隐患,有的地方存在“重建设、轻保护”的现象,有的地方劈山修路、切坡建房、造库蓄水,但工程措施往往不到位,必然会埋下地质灾害隐患,必然会遭受大自然的报复。我们对大自然应心存敬畏,这也是地质工作者的良心。
记者:如何避免人为因素引发的灾害?
张洪涛:这涉及如何处理我们人类与地质环境的关系。地质环境是人类生存所依附的最基本载体,它为人类提供生存空间、生活资料。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我们永恒的话题。我国古代思想家提出“天人合一”的思想,道家提出“道法自然”的理念,都认为人必须顺应自然、敬畏自然,遵循自然规律办事。民间讲“风水”,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地形地貌条件、建筑场地选择和布局的科学道理。党中央提出科学发展观,强调“坚持以人为本,树立全面、协调、可持续的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和人的全面发展”,其中“五个统筹”就有“统筹人与自然和谐发展”,这是在前人对人与自然关系科学认识的基础上,根据我国当前和长远发展提出的具有战略意义的指导思想。因此,对待地质环境,我们不能考虑如何去征服它、改造它。而是如何顺应它、利用它,开发利用,合理至上。
记者:怎样做才能摆脱受地质灾害侵袭的困境?
张洪涛:要改变受地质灾害侵袭的困境,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好的,这受制于我们的认识程度、经济发展水平和科学技术水平。我们需要从多方面入手,当前、长远两方面都要做好。所谓当前,就是做好已有隐患点的监测预警、搬迁避让、工程治理等;所谓长远,一方面是要在规划、立项、建设的过程中科学选址、选线,考虑环境的承载能力,做好各种防护措施;另一方面是要进一步做好基础调查、防灾减灾体系建设,全面提高防范能力。开展以上工作,需要做好资金、人才、法律、政策等多方面的保障。